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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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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苒直到做了夢, 才隱隱約約地想起來,自己上輩子同裴雲起也約莫是有那麽一面之緣的。

真真只是一面之緣而已。

那會兒花朝節,她才同江司馬吵架, 心中煩悶,便騎著馬, 扮了男裝,往外頭去散心。

她沒去花朝節上,只是因為知道江雲也在, 嫌她擾亂了自己的心情, 她駕馬踏過落英,忽然聽見有人說話, 那人聲音淡又冷, 只是道:“我要娶什麽人, 隨他們去, 不過是我的本分。”

她在馬上驚訝地側眸, 看見春風拂過那人面前遮掩了面容的一圈兒白紗, 露出一個線條清俊的下頷。

也許是她的註目太過明顯, 那人便看了過來。此時她發頂的簪子忽然滑落,緞子般的長頭發將將落下來, 她窘迫地捂住散亂的發髻, 忙不疊地催馬走了。

不過是這樣的驚鴻一瞥。

再見的時候,她便是悠悠蕩蕩的一抹幽魂了。她看見自己的屍身橫陳, 忽地又越過重重疊疊的燈火, 看見書房裏頭亮著一盞燈, 有著清俊面容的郎君坐在書桌後, 聽見下屬來報,說江四娘死了。

下屬想了想, 不知怎麽的,脫口道:“江四娘子,便是主上您在花朝節那日,見過的那位女扮男裝的小娘子。”

他像是忽然回神,眼前的燈火如豆,微微爆鳴,閃出一朵燈花,而他的聲音是淡淡的倦怠:“不過是無辜之人,便厚葬了罷。”

……

裴雲起看著江苒出神,想了想,擡手將她的腦袋揉了揉,溫聲道:“苒苒?”

江苒倏地擡頭,看向他。

她面上還布滿冷汗,神情不只是驚惶還是悲切,她怔怔地瞧著他好一會兒,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。

她松了手,向後倒回床榻之中。

裴雲起見她這樣,反而更不放心了,便俯身下去,瞧著她,擔憂地道:“可是魘著了?”

江苒註視著床帳的頂端,恍恍惚惚地道:“我夢見我死了,你孤獨終老了。”

這話太直白又太悲切,她雖清醒,可語調還竟微微發顫,聽得裴雲起也不由怔仲,他垂下眼去,見她縮成一團,轉向床的內側,便伸手去扶住她的肩膀,道:“只是夢境而已。”

江苒倏然回身,瞪著他,“萬一是真的呢?”

“萬一是真的,”他還真認真想了想,旋即十分真誠地道,“倒也不奇怪。”

江苒:“……”

這人到底會不會說話,會不會哄人!

江四娘才從夢魘中驚醒,心裏頭十分的脆弱,忽然聽見這麽一句,被氣了個半死。

她也不說話,只是無聲地用眼神註視著他。

裴雲起接到她的譴責之意,便含笑開口道:“若不是你,我不可能會真的喜歡別人,孤獨終老,才是正常的。”

江苒別扭地移開視線。

她道:“你是太子殿下,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,你是儲君也一樣的,那儲君正妻的位置,怎麽會空著呢?而且要我不是相府的四娘子,又怎麽能夠遇見你呢?”

裴雲起不太明白她在想什麽,只是好脾氣地道:“在去定州之前,我原有個打算,旁人都不知曉。”

江苒好奇地道:“是什麽?”

裴雲起悠然道:“我想辦好最後一件差事,回來便同陛下說明,退位給秦王,自個兒回道觀裏頭去。”

所以他在定州才敢以身犯險,貿貿然地闖進旁人家宅之中,只為獲得點滴線索。

別說是儲君之位了,便是自個兒的性命,他都不太瞧在眼裏。他性情寡淡無趣,本來覺得活著就是一件不大有意思且費勁兒的事情,唯獨看見江四娘滿眼算計打著小算盤的樣子,才約莫覺得,她竟然能夠這樣煞費苦心地求生,瞧著她便是一件頗為有意思的事情了。

如今旁人,乃至江苒同他的家人們,大多以為是江苒在定州的時候承蒙他的幫助,他救了江苒。

可換個角度來說,江苒又何嘗不是他的救贖。

她勾起他為數不多的那點兒對這俗世的眷念,把他拉入這滾滾紅塵裏頭,體會到了世間的情感與悲歡,替他彌補性格中所欠缺的那一些部分,把他變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“人”。

他微微加重了語氣,瞧著江苒,只是道:“若沒有你,我連活著都覺得無趣,又怎麽可能會娶妻。”

不論你是誰都好,我只喜歡你一個人,只會娶你一個,若不是你,誰也不行。

太子殿下有一雙瀲灩溫柔的眼睛,江苒定定看著,竟從裏頭讀出了他未說出口的那些意思。

她方才還沈浸在噩夢之中,此時方才回轉過來,一顆心又酸又軟,她喃喃地道:“那你可真是個笨蛋。”

裴雲起道:“你會做這樣的夢,有這樣的擔憂,也可真是個笨蛋。”

太子殿下鮮少調侃人,江苒不由紅了臉,卻又見他含笑低下頭來,在她嘴角親了一口,哄她道:“兩個笨蛋在一起。”

他本意只是親一親她,卻不料江苒忽地伸手摟住他的脖子,他正是微微彎身的姿勢,忽然被她這麽一摟,一時沒能撐住身子,險些撲到床上去,他勉勉強強地將雙手撐在兩側,無奈地看著江四娘子滿臉狡黠的笑意,她仰著頭,像小雞啄米那樣,親一口太子殿下因為衣領松了而裸露在外的鎖骨,又啄一口他滑動的喉結。

她含混地笑:“太子哥哥,觀之,裴阿繆,我可真是太喜歡你了。”

他最聽不得她說這樣的話,更何況她如今賴著他,像貓兒那樣沒骨頭,軟軟綿綿又哼哼唧唧,纏著他又親又咬。兩人面上的紅暈都像烽火連赤壁那樣燒下去,誰也不知道一把火燒到什麽程度,又燒到了哪裏。

等兩個人都清醒過來的時候,已是長發交纏,眸子裏頭都像是浸了水光,又或者是映著天上的銀河那樣,熠熠生輝。

他聽見江苒像小貓那樣輕輕嗚咽,她到底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小娘子,只會招惹人,不時便淚光漣漣,氣息紊亂了。

兩人額頭抵著額頭,裴雲起低聲:“別再來招我了。”

她又忽然笑起來,道:“我怎麽不招你,我只看你一眼,就是招你了。”

她眷戀地依偎到他懷中去,嗅到他衣袖上的冷香,覺得十分安心,裴雲起由著她沒骨頭一樣賴著自己,擡起手輕輕地順著她的長發。

等到兩人都略微冷靜了些,他才終於想起了自己的來意。

“長公主已然被關押了起來,”他說,“她算計你我,如今算是報應。”

江苒卻道:“那蔣蘺呢?”

他略略一怔,像是不太明白她為什麽忽然又想到蔣蘺,然而對著她,他總是有求必應的,只是道:“她同她父親皆被收監,想來待聖人徹底查明昔日之事,便會有所發落。”

江苒沈靜地道:“我想見一見她,你能帶我去麽?”

裴雲起自然只是說好。

等江苒走到地牢之中的時候,外頭的夕日恰恰落下最後一道餘暉,而她披了一身餘暉進去,地牢陰暗骯臟,在諸多階下囚之中,像是一團火星落入了紙簍裏頭。

蔣蘺才被關了半日,便已然不堪忍受,她坐在獄中唯一還算幹凈的一處稻草堆上,忽然聽見腳步聲,登時睜開了眼睛。

江苒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,這樣的衣裳矜貴難伺候,便是拖臟了丁點兒衣角,都難以洗凈,然而光澤溫柔,使得原本就清麗極了的江四娘,瞧著像是披了一層盈盈的月輝。

同如今滿身狼狽的蔣蘺比較起來,更見高雅。

蔣蘺面無表情地註視著她,面色微微裂開一個口子,流露出一些陰暗。她的嗓音帶著嘶啞,只是冷冷說:“你來做什麽?”

江苒想了想,十分誠摯地道:“我來落井下石。”

蔣蘺:“……”

裴雲起聽了江苒的話,原是刻意離得遠了一些,不去聽著兩人的對話,可卻依舊時時關註著江苒,忽然看到她面上有些笑意,而蔣蘺一臉仇恨,不禁啞然。

江苒繼續道:“你害我那麽多回了,從還在定州的時候就開始,又到公主府設宴為結束,我先頭不計較,今兒攢著一起嘲笑一回,不過分罷?”

蔣蘺聽見她說“定州”二字,不知怎麽的,開始眸光閃動。

江苒盯著她,有些嫌惡地道:“在定州的時候,同江雲一道設計,引我出去然後刺殺我的,給我投毒的,都是你,對不對?”

蔣蘺心知如今已經沒了反駁的必要,她靠著稻草坐了下來,只是冷笑道:“可惜沒能毒死你。”

江苒倒也不生氣,也只是冷淡地道:“長公主同你爹,都已經被發落了,他們算計太子,幾次三番犯下大錯,必然不會有好果子吃,你也一樣,人總要為自己的過錯負責。”

蔣蘺忽然沖著欄桿處撲了過來,她啞聲道:“憑什麽!”

江苒道:“憑我才是江家的女郎,憑我的家人們都愛我護我,你們這些陰溝裏的耗子,還是好好地待在陰暗處比較好。”

蔣蘺被她的形容氣得渾身發抖。

即便是這些時日,她多番安慰勸解自己,如今看著江苒享受著原本自己享受的一切,不管是相府女郎的身份又或者是未來太子妃的地位,她仍然不可抑止地感覺妒火中燒。

這些東西,本來就該是她的!

江苒看著她,忽然古怪地道:“我沒猜錯的話,你同江雲,是不是有過交易?”

蔣蘺一怔。然而如今已經沒什麽好掩飾的了,她便坦白了,只道:“我那會兒還不知道你的身份,但是江雲找上門來,同我說了簪子之事,我便知道你或許便是相府走失的那位女郎,便配合蔣蘺一道追回那位奶嬤嬤作偽證,只可惜——”

江苒冷冷道:“只可惜到底還是功虧一簣。”

蔣蘺看著她,忽然面露茫然。

她道:“為什麽會這樣呢?我們機關算盡,怎麽你還是這麽安然無恙,我卻成了階下囚呢?”

江苒刻薄地道:“可不僅僅是階下囚,但凡太子殿下對你有你對他萬分之一的眷念,你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,你輸人又輸陣,我來瞧這笑話,瞧得很是過癮。”

蔣蘺:“……”

江苒才不管她的震驚,只是自顧自地道:“你們都以為,拿捏住了太子妃的位置,就真能高枕無憂了?我告訴你,除了我他誰也不會喜歡,你們的算盤註定落空。”

蔣蘺看著她,面露恨意。

江苒慢條斯理地刻薄了一番,反倒神清氣爽了起來。

這世上又有誰沒有點兒難處呢?

她身邊之人,上到皇後江夫人,下到幾個同窗好友,難道大家都是一帆風順的嗎?自然不是的。

徐循後院裏頭姨娘庶妹從不安分,藍依白父母迂腐婚事不稱心,便是身份最高的榮安縣主,父親也鬧出了養外室的醜聞。

難道就因為這樣,就要苦心孤詣地去搶別人的東西,奪別人的氣運,覬覦自己不該有的地位嗎?

時至今日,這些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,當日的江雲也好,今日的長公主蔣蘺也罷,人若是肖想太多又不擇手段,早晚有一日會遭到反噬。

小人是消不盡的,她卻只慶幸,自己從未成為與這些人一般的人。

蔣蘺盯著江苒的身影消失在狹隘的隧道盡頭。

她忽然說:“你不過是什麽都有,所以才不必去搶。是你的命生來就比我好,你才能這樣大言不慚地說這些話。”

江苒道:“我的命要是好,也不會有在定州那煎熬的十幾年了,這些本來就是我的東西,是我讓了你十幾年,你卻不知感恩,我有時候覺得你可鄙又可悲。”這句話簡直是照著對方的心窩子戳,聽得身後的蔣蘺身子一陣戰栗,竟是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等她再擡起頭時,江苒已經徹底走出了她的視線。

從此以後,一個天,一個地,一個零落成泥,一個平步青雲。

蔣蘺驟然失去了力氣,跌坐在地,喃喃地道:“不會的,不會是這樣的,不會的……”

聲音散入了空氣之中,便再沒聲息了。

……

江苒一出地牢,便松了一口氣,拉住裴雲起的胳膊,道:“我餓了,咱們吃晚飯去吧。”

兩人索性在街邊的小攤邊坐了下來,叫了兩碗陽春面,裴雲起見她狼吞虎咽地吃陽春面,想了想,便問:“你有沒有不高興?”

江苒咽下面條,隨口道:“棄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嘛,他們都已經倒黴了,沒準蔣家還要被流放,我有什麽好不高興的?”

裴雲起最喜歡她這樣灑脫淡然的性情,好似天底下沒有什麽能夠難得住江四娘。

她果然就該是全大周最快樂的小娘子了。

他對著快樂的江四娘笑了笑,只道:“等事情都結束了,我便請欽天監算好吉日。”

江苒本來正捧著碗喝湯,聞言差點沒把自己的臉按進去,她震驚地道:“什麽?”

裴雲起反倒不太明白她為什麽這樣驚訝,拿起帕子替她擦擦嘴角,溫和地道:“成婚的吉日。”

江苒:“……”

江四娘忽然面露驚恐之色:“我什麽時候答應你了?”

裴雲起也沒能掌住自己的驚訝神情,他盯著江苒沒說話,眼裏居然寫了一點兒控訴之色。

江苒頓時覺得自己成了個負心的大混蛋,她捂住臉,心裏頭崩潰了一會兒,索性裝病,“……嗯,頭暈。”

他果然上當,將方才的話拋諸腦後,急急忙忙地送她回家,還替她把江洌叫來把脈。

江洌著實沒能把出什麽異樣來,在妹妹的懇求之下,只能硬著頭皮出去對裴雲起解釋道:“……可能是心病。”

太子殿下面露茫然。

江洌:“……就是,恐婚之類的,心病?”

裴雲起: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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